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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西南之旅(二)資中

地理課上到四川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在地圖上尋找一個名為「資中」的地方。

(相簿連結)

四川資中,是我父親的故鄉。 很長一段時間,身份證籍貫欄裡都列著這個連照片都沒看過的地方。不比成都重慶,課文裡從不曾提過這個小城,彷彿不去確認一下,就會從地圖上蒸發了。 

原本這趟旅行並沒有前往資中的計畫,一來是父親去世已經十年,在那裡一個人也不認識,二來是這次在四川的時間很短,都江堰、青城山、峨眉山...許多名勝都沒時間去,卻跑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城?

直到出發前一天還在舉旗不定,與其說是沒時間,不如說是近鄉情怯。然而攤開地圖,資中和成都間的距離看來近在咫尺,這次不去,以後或許再也沒機會到這附近來了。 

就算為父親的緣故去一趟吧。十六歲就離家投奔長姊的父親,一直到八十五歲過世為止,再也不曾踏上故鄉的土地。
 


一大早就趕到火車站,搭上成都到杭州的火車。我們的目的地離成都只有三小時車程,但所坐的火車將自西而東,行經貴州、湖南、江西、浙江,用五十一個小時橫渡大半個中國。

霧很大,車窗外隱約可見鐵軌旁邊的河流和霧氣中漂浮的山巒,我望著窗外仔細回想,父親提過的資中,默默在我身份證上佔據了二十年的地方,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
父親在家時,常說起江西上海和意氣風發的青年時代,唯獨很少提起家鄉的事情,想了半天,才記起一個他曾說過小時候頑皮的故事。

「夏天天熱,和同學一起偷跑到河裡游泳,沒想到一回家,就被大人抓到了…」

「你猜是怎麼發現的?」我搖搖頭,老實說,不是太感興趣。

「身上早就晾乾了,但是剛剛泡過水的皮膚,只要指甲輕輕一刮,就會刮出一道道白痕。所以只要被大人碰到,躲都躲不掉,馬上一頓棍子伺候。」

「去游個泳有什麼關係?」我咕噥了一句。

「危險啊!」 父親的語氣在警告中有孩子般的興奮。


火車一直沿著河走。水上少見船隻,偶有白色的鵝群在水邊嬉遊,經過了幾個小型村落,忽然醒悟過來:「這不會就是父親游泳的那條河吧?」

我望著渺無人煙的廣闊河面,父親啊,如果真是在這條河裡游泳,的確該抓來好好打一頓。

這條河叫做沱江,全長七百公里,是「四川」的四條大川之一。



比起途中經過的小村落,做為縣城的資中,算是個大地方。

從擁擠的公交車上向外看,街景一律是灰撲撲的,分不清是霧氣還是塵土。在市中心下車,這裡沒有高樓大廈,但是相當現代化,商店林立,尚稱繁榮。

站在街角,試圖尋找父親在這兒成長的蛛絲馬跡,但顯然老早不是舊時模樣了。 「我在這裡到底要做什麼呢?」馬路對面「台灣老人頭服飾」的招牌,看似疑惑地回望過來。

既然不知道要怎麼辨,就做做觀光客該做的事吧。

旅遊書上提到附近唯一的觀光景點,是這裡的文廟。問路的時候發現這裡的人,不管是路上的老先生,還是店裡的售貨小姐,全都樸直和善,和我們在成都的經驗大不相同。

要到文廟,得經過廟前的一條狀元街,據說是因為資中出過兩個狀元而得名。街上鋪著平整的青石板,兩側都是中國式的屋舍。

狀元街口的路牌上除了文廟,還指向「資中三中」,看到這名字,埋藏在深處的記憶忽然活絡起來。

電視上放足球比賽的時候,父親忽然說到;「我的足球踢得很好,在中學足球隊擔任中鋒。」很難想像平時對體育活動不甚熱心的父親,馳騁在足球場上的情景。也許看出我不信的模樣,父親又補了一句;「我們資中三中還代表縣裡,到省城去參加全省的準決賽呢。」

特別跑到三中去看。門口的校工說:第三中學原本在別處,幾年前才搬來這裡。 由於是元旦假期,學校空蕩蕩地沒有學生,我們在門口張望一下就離開了。



來到文廟之前,在別的地方看過了許多簇新的「古蹟」,對於旅遊書裡一筆帶過的這處景點,並沒抱很大的希望。

文廟始建於北宋,清道光才遷至現址。資中是個小地方,花不起大錢「翻修」古蹟, 拜此之賜, 它是我們這次旅行所見保存最好,最能呈現歷史原貌的建築。


和其他地方的孔廟一樣,資中文廟依制有禮門、大成門、大成殿、鐘樓鼓樓等。孔廟的建築形式井然,一磚一瓦都有其講究,加上這是清代建築,到處都是魚躍龍門等做工精細的石雕,當年想必是富麗堂皇,官吏士紳時相往來的場所。

拘束繁複的風格原本非我所喜,然而資中文廟年久失修, 處處刻畫了時間的痕跡。鮮艷的朱漆剝落,地上石板磨損,屋頂雜草叢生,連那些過於繁複的雕飾,也在青苔的掩映下,散發出殘敗又華麗的奇異光彩。

據說資中文廟有許多特出之處,供奉著全部孔廟中唯一站立的孔子像,還懸掛著上自康熙乾隆、下至林森蔣介石等帝王將相的匾額。然而我並不在意這些,只是到處走著看著,細細感受每一方青石,每一塊土磚訴說的百年光陰,

走出文廟的時候,感動中也頗為擔心,不知道下次來的時候,會不會見到一個改頭換面, 全新粉刷,掛滿「振興中國文化」旗幟的偽古蹟。

時間是毀壞一切的殺手。然而在毀壞的同時,也賦予事物一種任何人工彩繪都無法比擬的深度和美感。走在古蹟裡的人們,不需要任何標語口號,自然就能在其中審視過去,同時找到自己在歷史中的定位。這樣的體驗,沒有任何的現代建築可以取代。

資中文廟的情況確實需要修繕,但是如何在更新古蹟之際,不破壞其舊有的神韻,新舊之間的拿捏分寸,是擁有眾多古蹟的中國必須仔細思量的課題。
 
 


中午到了,原本想試試當地有名的魚頭火鍋,但是趕火車時間不夠,隨便選了狀元街的小餐館吃了頓午餐。豆瓣魚是父親最愛的菜餚,當然不容錯過。

餐館只有我們一桌客人,原本想坐在最外面的餐桌,夥計卻很客氣的請我們換到第二桌。菜上桌來,這可說是我吃過最好的一盤豆瓣魚了,鰱魚非常新鮮, 魚肉細白,紅艷艷的湯汁裡撒了翠綠的蔥花,花椒下的不重,入口只覺豆瓣香而不鹹不辣,恰好帶出魚肉本身的鮮甜。

後來纔知道為什麼不讓坐在門口的桌上,原來那是飯館工作人員的牌桌。老闆夥計加上廚師,剛好湊成一桌三人麻將。 上菜沒多久,就傳來嘩啦嘩啦的麻將聲了。

每道菜都非常美味,結賬的時候嚇了一跳,二菜一湯才三十幾元人民幣,名符其實的物美價廉。



「就算回去,也沒有認得的人了。」父親總是這麼說。

大陸探親開放以後,報章雜誌上不時刊出返鄉老兵淚眼婆娑的畫面,然而父親卻從不曾表達過回鄉探親的意願。

「如果找一找,說不定還能找到。祖父當然不在了,不過還有哥哥吧?」我試探地問。

「哥哥對我很不好,父親也平常,待我最好的是母親。」父親沈默了一下。「走的時候很捨不得,一直哭著不讓去。」

對我而言,從未謀面的祖母是放在家裡供桌上的黑白畫像。畫裡的老婆婆表情嚴峻,包著頭巾,但是秀眉薄唇,在父親臉上看得出一樣的影子。

走在狀元街上,街道兩邊是修鞋攤、五金行、陶甕店、理髮鋪。小商店的主人搬張板凳坐在門口,有的看報,有的打牌,有的和街坊鄰居談天說地, 這裡就是他們過日子的地方。

房舍可以重建,街道可以遷移,但也許資中人的生活,正如他們不變的四川口音,和父親在這兒的時候相差無幾吧?這麼一想,明明就是陌生的街道,卻頓時變得熟悉親切起來。

離去的時候到了。歸途上我突發奇想:如果歷史有無限可能的話,會不會在某個平行世界裡,父親並沒有離開資中。或許,或許我和父親,就和前面走路的那對父女一樣,正興高采烈把剛買的臘梅捧回家去。



母親的淚眼中,十六歲的少年向故鄉揮手作別,說不定在轉身之際也偷偷掉了幾滴眼淚,然而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轉向外面新奇而廣闊的世界...

他終究不曾再回頭。
 


資中相簿連結
資中介紹
資中文廟

Comments

dear lotuslee:
真是感動
傷逝寫的好
嘆~嘆~

對不起,看得我激動萬分

原來您是資中人啊
(我當然知道只是籍貫的意義)
我那位老師就是資中人啊
「幾十」年來一直聽她提到資中的種種
(我也是因為她
才去進一步追查、瞭解資中的)

讀著讀著,百感交集

(不用回覆我啦
只是我自己很激動罷了
謝謝您這篇紀錄)

武藏野

(雖然您說不用回覆,但是我也為這巧合嚇一跳。也很高興您老師是我父親的小同鄉。)

說也慚愧,我對資中的了解,是這次旅行後才開始的。很慶幸自己沒有臨陣脫逃,才得以認識這樣的地方。

直覺告訴我,這不是最後一次去資中。撇開父親的關係不談,我本身也非常喜歡這個安靜的小城,倚山面水,濃厚的人情味,古意盎然的文廟,當然還有好吃的豆瓣魚。 :-)

一不小心在辦公室偷偷看
眼睛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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