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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台上的蘋果

離開紐海文已經六年了,還是不能忘懷這個安靜的小城,還有在這裡認識的人們.
 
 
多年前的夏天,建築系剛畢業,工作還沒著落;兩個人開著小車穿越新英格蘭;初夏的山裡綠得驚人,我們在一個個森林區裡野營,在溪流瀑布和山徑間玩耍,最後到了緬因州的 Acadia 國家公園.那正是戶外活動的旺季;國家公園的營地早已經客滿,好容易才在公園深處安頓下來.架起帳篷,天已經全黑;我們騎了車往海邊去.夜裡的緬因州沒有光害,坐在碎石的海灘上聽著潮水,一輩子沒見過的無數星辰在頭上閃爍著.原來古人生活在這樣的星空下呀,我想;這樣的夜裡人果然可以相信一切的.

在這裡接到了面試的通知,我們匆匆拔營回家;三天後來到紐海文.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凱文. 


凱文.羅奇 (Kevin Roche) 的名字是極熟悉的.六十年代起他做過許多出名的建築案,圖書館裡介紹的書刊不在少數;作品在紐約市就有福特基金會大樓,聯合國旅館,以及大都會美術館.1982年他得到號稱建築諾貝爾的 Pritzker 獎. 

談話很短,只十多分鐘.凱文看了作品集,很快問過幾個問題,就帶著我去參觀與同事打招呼.這裡是我後來八年的家.

公司不大.紅色的磚房坐落在草坡上,門前是個小湖,湖水背後的整片山是公園.楓樹下擺了個野餐桌,午餐時間我總是坐在這裡看季節變換;天氣好就躺在草地上看雲.

磚房兩層樓裡大約有五十位建築師.辦公區的後方是個約十五米見方挑高八米的大房間,裡面擺滿了各種尺度的建築模型.有些大比例的模型可以讓人探頭進去,想像建築的內部.模型都設在推車上,可以任意排列組合,加上舞台式的燈光,簡直就是個建築遊戲場.後來我將花無數的時間在這裡由建造模型來判斷設計的優劣. 

和其他成名建築師不同,凱文沒有自己的工作室,想設計時就坐在我們中間,離我的位子只有幾公尺.他是個安靜的人,從不大聲說話,可是對設計的要求極嚴謹.他對自己要求也是嚴謹的,每回出差他永遠從機場直接回到公司,到下班時間才回家,即使是從亞洲回來也一樣,那時他已是八十的人了.

同事們做過許多大案子,什麼狀況都經驗過,每回碰到各式疑難雜症時只要找幾個人討論一下,大都可以解決.在這裡久了,以為工作流程順暢,分工合作是極自然的事.換新工作後才發現即使同事之間,利益鬥爭所在多有.合理的工作環境要靠主事者的智慧和參與者的配合,看來理所當然的事其實才是困難的.

一般美國的事務所裡人員流動頻繁,幾年以後就可以人事全非;在這裡則同事們都已工作多年,有幾位在前任老闆Saarinen (註一) 時代就加入了,每年公司全員合照的時候,大家連站的位置都沒什麼改變.
 
小城裡大家都生活在附近,早年工作之餘,周末還常常一起揚帆出海.我到時這批人年紀都大了,可還是每個人有自己的嗜好;有人熱心公益;有人埋首創作;旅行,藝術,音樂,運動,大家都生活得十分興頭.在這裡我們養成了自助旅行的習慣;休假前每每繞著辦公室向大家徵求建議,那些年的旅行都是這樣排定的.


上個月耶魯大學建築學院為凱文舉辦三天的研討會,標題是 <Kevin Roche: Architecture as Environment>,包括了演講,座談和展覽.

展出的模型和圖面都是熟悉的,許多影片卻是第一次看見.除了電視節目的訪談外,最有趣的昰1964年紐約世博會IBM 展覽館的影片.這個館由Saarinen的老友 Eames 夫妻負責展覽設計;他們把當年現場參觀的盛況剪成了一部影片,人們排著隊睜著大眼在球形建築裡左右張望,在每一個展覽前面不同的人們逗留談話或者呵欠;影片的節奏快速,有MTV的風格,很難相信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作品.那是電腦比房間還大的時代,個人電腦還要二十年才會出現.這麼說來世界的改變其實比當年的想像還要巨大.

晚上的座談是重頭戲.採訪者從小在舊金山長大,遠足參觀總是到歐克蘭的加州博物館,那是凱文早年的成名作;三層樓的博物館埋在地下,屋頂是可以遠眺灣區景致的公園,照片裡總是游客眾多,在加州海藍的天空下,深綠的草坪樹木在白色混凝土的的屋頂放肆生長著.這大約是最早的綠建築了.

凱文談了許多生涯中的人事.比如他應徵前與美女表妹派對整夜,結果在面談中睡著;這樣也能拿到工作,Saarinen的慧眼與寬容令人佩服.比如Saarinen因腦瘤開刀,五十一歲就突然去世;周末下葬,周一公司正常上班,過世的老闆留下的十多項建築案必須如期完成.凱文說,因為Saarinen是個極實際的人,絕不會因為有人去世而停止工作的.

這麼些年來從沒聽過他說這麼多話. 

座談之後是酒會.許多老朋友都到了,好像參加同學會;周圍是五十年辛勤工作的成果,一棟棟的建築在世界各個角落安靜地站著. 
   

*          *         *

有年秋天採了兩大袋蘋果,拿到公司和大家分享;凱文拿了順手擱在窗台上.

一天凱文把我喊去,給我看個深褐色的小球,表皮皺折,拿在手裡輕飄飄的,像傳說裡非洲的乾縮人頭;呆了一下才認出來是蘋果,幾個月後還在窗台上,水份已經完全沒有了,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凱文笑了,甚麼也沒說.


一直在意著那顆蘋果.後來有一次看紀錄片講奧黛麗.赫本,拍她從美少女時代一直到晚年任聯合國親善大使,在非洲訪問難民營的孩子們.那時她的臉上已經都是皺紋了;少女的亮麗屬於遙遠的過去,聲名起伏不再重要,成熟女子的風韻終於在這裡完全綻放.那是我見過最美的一張臉.

想來我在凱文的身上看見的也就是這些.建築這個行業總是追求時尚,流行過了現代流行後現代,各種主義來去進出,建築師們各顯神通,用張牙舞爪的造型製造話題,在我們的城市中留下許多裝模作樣的姿態,如今日的中國的許多城市.

然而這些姿態也終於將過去的;讓飄浮的飄浮,沉澱的沉澱,時間是最好的考驗.




下面是當年Pritzker頒獎的說明,以及凱文答謝辭的一部分;原文來自於Pritzker獎的網站.
 

Pritzker Prize Jury Citation (1982)
“In this mercurial age, when our fashions swing overnight from the severe to the ornate, from contempt for the past to nostalgia for imagined times that never were, Kevin Roche's formidable body of work sometimes intersects fashion, sometimes lags fashion, and more often makes fashion.

He is no easy man to describe: an innovator who does not worship innovation for itself, a professional unconcerned with trends, a quiet humble man who conceives and executes great works, a generous man of strictest standards for his own work.

In this award to Kevin Roche we recognize and honor an architect who persists in being an individual, and has for all of us, through his work and his person, made a difference for the better.”

Acceptance Speech
“… That Architecture is an art we have the evidence of history; that it is an art in our time we cannot yet judge. We can only desire to make it so. It is presumptuous of us to will Architecture into being an art without fully understanding its nature, and dangerous to speak so much about art lest we confuse it with fashion. Art comes hard. It is the conclusion of profound thought on the nature of things rather than on acceptability and acclaim. It is so easy to forget that we build buildings for people—people who must see them and people who must use them. It is so easy to forget that those people are individuals with a variety of needs and tastes and it is hard to remember that they are not just numbers.

We should accept the responsibility to create our environment and use the opportunity we have to lead and educate society into improving its habitat, and let other times judge what was art and what was fancy. Let other times measure our civilization. We should, all of us, bend our will to create a civilization in which we can live at peace with nature and each other. To build well is an act of peace. Let us hope that it will not be in vain.”
 
 
 註  沙里寧 Eero Saarinen, 1910-1961 芬蘭裔美國建築師 代表作包括 紐約甘迺迪機場的 TWA航站大廈 許多電影在這裡取景 如喜宴
 
 

網路聯結

˙紐約時報對耶魯大學展覽的介紹

˙Pritzker獎的官方網站

˙凱文.羅奇建築師事務所網站

˙維基百科對凱文的說明

˙維基百科對沙里寧的說明

Comments

請大家不要誤以為我轉業做建築了,這篇是dragonshaw 的新作。

原來妳們在New Heaven住過呀,呵呵。
加州博物館那個綠建築先驅很有意思,若是有機會去Oakland 得去造訪一下

沒有在New Haven住過。某人從紐約通勤,每天三小時,ㄧ共持續了八年。

跟凱文.羅奇 (Kevin Roche)一起工作啊

不由得肅然起敬!

聚水藏風
我們還沒去過北加州 也期待著造訪歐克蘭

F
"肅然起敬" 麼? :-)
初見凱文時還真是原地立正 但他是沒架子的人 這麼說來許多建築師們都有架子 如萊特 如康 如今日當紅的幾位 頂著藝術家的光環 用詩意語言激動大家的想像神經 凱文的同輩 如強生 如貝聿銘 都非如此 也許是時代的差別吧

請問
這位建築師仍健在嗎?(依據過去的文...不知現在是否改變題材方向...)

風乾蘋果的結尾
很感動

哈哈,這次不是追悼文啦。Kevin今年八十九了,但是身體仍健朗,還繼續在經營公司。

謝謝Dragonshaw

每天通勤三小時,一直八年! 佩服!

"想來我在凱文的身上看見的也就是這些.建築這個行業總是追求時尚,流行過了現代流行後現代,各種主義來去進出,建築師們各顯神通,用張牙舞爪的造型製造話題,在我們的城市中留下許多裝模作樣的姿態,如今日的中國的許多城市.

然而這些姿態也終於將過去的;讓飄浮的飄浮,沉澱的沉澱,時間是最好的考驗."

讀文尤如看到擇善而固的溫文長輩

P.S. 看見這及時的新貼文, 真好!

^_^
真的是肅然起敬啊

我是個愛看建築的大外行
完全完全不懂
就是喜歡看(實物或書上圖片)

竟然跟那些名字(的人)一起工作過
看到本文開頭,就嚇了一大跳
真是不可思議哪

篤子
元來我真的只寫過追悼文呀 反省中....

Just Drop By
當然凱文也不是沒做過醜房子 每位建築師或多或少都做過吧 像萊特說的:
"The physician can bury his mistakes, but the architect can only advise his client to plant vines."

F
建築是個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行業 能爬到頂的人多少有些獨門工夫 凱文平時不說話 上了台卻是辯才無礙 貝聿銘人說是洞悉人心 三言兩語就可以讓員工賣命 我們這些平常人只有歎為觀止


A video link for the exhibition.

http://www.youtube.com/watch?v=RmDebE_SXN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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