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
「我看這次，乾脆每兩三天就換個地方住好了。」從第一家旅社搬出來的時候，有人這麼說。
「好啊！」我說，假裝沒注意到話聲中一絲苦中作樂的意味。無論如何，這聽來是個有趣的點子。
於是我們提著大箱小箱四處遊走，展開了「逐旅館而居」的台北生活。二星期內換了五家旅館，是以前住台北時難以想像的一種經驗。
【西門】
小時候西門町，是台北市最繁華的地區。到這裡來逛街看電影，曾經是青少年的我最盼望的一件事。
自從高中畢業以後，我很少到西門町來。比起新潮時尚的東區，西門町就像個褪了色，令人尷尬的舊夢。
住到這兒的旅館來，一方面是價格便宜，一方面是距離家人比較近。在外頭跑了一天回來，還能夠抽出時間和他們吃個飯聊聊天，再回旅館睡覺。但是說老實話，剛開始選擇這個區域，並不怎麼心甘情願。
縈繞在「按摩指壓」和「休息住宿」的招牌間，是種曖昧不明的氛圍。夜深了，小吃攤的老闆娘還在招攬顧客：「老闆小姐裡面坐！」雖然路過的我們之中，既沒老闆，也無小姐。
然而仔細去看，在俗艷霓虹燈和廣告看板間的，卻是一家家老店：世紀，隆記，中山堂，老天祿，還有曾經輝煌一時的電影街和天后宮…每一處地方，都能喚起深藏的兒時記憶，令人驚覺時光之飛逝。
更多的是老人，踽踽獨行在漢口昆明、成都峨嵋的夾縫中，然後走進某個昏暗的咖啡廳，柺杖斜倚著桌緣，點一杯咖啡坐大半天，像一幅固執不去的風景。然而只要一不留神，就不知在什麼時候消失無蹤了。
唯一的例外是假日，追逐原宿流行的男孩女孩擠滿了捷運的出入口。在他們青春嬉鬧的衝撞下，所有的滄桑過往都得暫避時光隧道的暗影中。只有紅樓戲院佇立一旁，將所有的風景過客盡收眼底，帶著一種看盡世事的寧靜與寬容。
新不新、舊不舊、說不清、道不盡，這些曾經讓我避而遠之的特質，如今卻成為西門町最吸引我的地方。大概是當初選擇旅館時，完全所不曾意料的吧？
【雙連】
對我來說，雙連是個陌生的地方。
如果說每個人都有所謂的勢力範圍，那麼雙連並不在我的成長版圖中。每次在書中讀到具有異國風情的中山北路，都覺得好像不是自己居住過的城市。
會挑到這裡的旅館並不稀奇，附近大概是台北市除了火車站外，旅館最密集的地方了吧？入夜以後，濃妝豔抹的女子們閃身走入巷口的酒吧，笑聲如潮水，夾雜著濃濃鼻音的日本歌謠，一波又一波地從門縫流洩出來。
如果這裡是東京歌舞伎町，也許會讓我覺得「洋溢異國風情」吧？
唯一比較熟悉的是某家唱片行，很久以前曾是古典音樂族的聖地。然而早出晚歸的我們，只能看到它鐵門緊閉的樣子。
透過網路找到的旅館設備很新，服務不錯，但是房間小得僅容轉身。住了兩天以後，還是決定搬到別的地方去。
離開雙連的早晨是週末，擠過馬偕醫院的人潮，穿越小吃攤間狹窄的通道，好不容易才拖拉著行李到了捷運站。
捷運站旁是一條帶狀市場，站在捷運的樓梯向下看，可以看到一簍簍粉紅的蓮霧，翠綠的蜜棗，還有滴著水珠的新鮮竹筍和高麗菜。提著菜籃的人們走來走去，市場的喧嘩聲，和著蔥油餅水煎包的香味，一起飄了過來。
想起在紐約忙亂的街頭，看著千篇一律的hot dog和prezel攤時，多麼懷念這樣的情景啊？
「還有一點時間，要不要去逛一下？」身旁的同伴忽然開口問道。看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我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把艷羨的目光從那裡移了回來。
和這個地方，畢竟是，錯過了。
【榮總】
這幾年回台灣，待在醫院的時間比家裡多，是為了陪伴身體不好，數度進出榮總的公公。
醫院總是令人難受的地方，所以我喜歡把醫院想像成旅館。大家為了各種理由暫時停留，休養生息以後，再度踏上各自的旅途。但這是種最特別的旅館：吃喝拉撒睡全在一張床上解決，就算服務再週到，仍舊沒有人想在這兒多留一刻。
深夜在醫院是種奇異的經驗，除了沉重的呼吸和儀器聲以外，安靜得令人害怕。然而這裡又是生死搏鬥的戰場，看著床上與病魔奮戰的病人，想起生命的脆弱孤獨，生死大問迎面而來，讓人無從逃避。
唯一的例外是醫院附屬的小吃街，人來人往熱鬧滾滾，每次從瀰漫消毒藥水的病房走進這裡，才記起除了生老病死以外，人生還有一點別的什麼。
總還有點別的什麼。病房裡沒有太多事情可做，平日不多話的公公就開始說起故事來。從兒時養的小毛驢說起，到少年時代的顛沛流離，再加上白色恐怖時期的秘辛，說得興起之時，就連年輕時的諸般艷遇也娓娓道來。
很少有機會和公公說話的我，對他的認識大半都是在醫院得來的。某一年冬天病房客滿，好多人擠在急診室大廳等待床位。不少沒有家人的老榮民孤零零的，有的人呆若木雞，有的人不斷用濃濃的鄉音把護士叫來，大概是一個人容易心慌吧？
公公在一旁看著，忽然掉下淚來：「我不是為自己哭。你們沒有小孩，將來老了病了也會像他們一樣…」
探病的次數多了，我們也開始對榮總附近感到熟悉：哪裡有好吃的蔥油餅，最後一班接駁車是幾點，要去哪裡採買生活用品等等。狹小的電梯裡，和坐著躺著的病人共擠一室，也有如家常便飯，不再有異樣的感覺。連和朋友見面，有時也就近約在醫院。
習慣了紐約台北，台北榮總之間的奔波，曾經以為這樣的來來回回，是我們今後無可避免的行程。
那天和朋友一起坐淡水線，停靠在石牌捷運站。門一開，就想要起身下車：「你知道，榮總樓下的山崎麵包很好吃，下一次…」話還沒出口，就發現自己錯了。
只不過幾天前，公公在榮總結束了他的旅程。而我們再也沒有到那裡去的理由了。
【大安】
連搬了幾間旅館以後，有人提議去試試我家附近的旅館。旅館的價格不貴，地點絕佳，就在捷運站的門口，然而我一直抗拒著到那裡去住的誘惑。
旅館很老了，大約是我初中或高中時興建的，離家只有三分鐘路程。在那時的觀念中，「旅館」總是和某種模糊不清的禁忌連在一起，更別說是長久以來附近唯一的旅館了。每次路過都會偷瞄一眼，雖然我的目光，從來都沒法穿透外面那層神秘的深色玻璃窗。
爸爸倒是來過這家旅館，好幾次和朋友在那兒喝咖啡。後來他到紐約住了一陣子，有次自己回台灣，我們擔心老人家難以整理久無人居的房子，他卻語氣輕快地說：「沒問題，家裡附近不是有旅館嗎？大不了先在那兒住幾天，慢慢回家收拾就好了。」
「回家還住旅館？太奇怪了吧。」我嘴上反對，心裡卻想搞不好老爸也和我一樣，對這間旅館一直充滿好奇。
說歸說，爸爸終究沒有去住。
從上一家旅館搬出之後，網上搜尋了半天，不是價格太貴，就是地點不便，最後終於拗不過同伴，還是訂了這家旅館。
走進大廳，不過就是一家平常的旅館嘛，在我兒時引發無數想像的咖啡廳，更是普通得讓人失望。房間的陳設也老舊了，稱不上一塵不染的浴室，褪了色的紅花椅套，對我們發出無精打采的微笑。
不談旅館本身，從小生長的區域畢竟不同。不僅知道哪兒有好吃好玩的，路上的每一個角落都有自己的回憶。小時候上的幼稚園，和媽媽一起逛的菜市場，開了幾十年的老藥房，約會的時候，手牽手走過的那條路。
我想也不想，憑本能左彎右拐，忽然發現正站在舊家的門口，那個多年來一直想迴避的地方。
停下腳步，第一次正視面前的這塊空地。地上鋪滿了水泥，門口掛著收費停車的牌子，只不過停五六輛車就快滿了。
原本我以為這裡很大，大到在屋子裡捉迷藏，大到可以在芭樂樹和山茶花的院子裡玩一整天，大到可以容納我的前半生…
我終於去住了那家旅館，只住兩天就搬走了。我想爸爸沒去住過，也不算可惜。
再過幾天就要告別這個城市，飛到很遠的另一個地方。說不定，那個目前被稱為「家」的地方，也是個比較長期的旅館。
人生如逆旅。
Comments
請節哀跟保重
Posted by: 聚水藏風 | March 19, 2009 12:52 AM
謝謝.
Posted by: lotuslee | March 19, 2009 09:29 AM
Lotuslee 請保重
Posted by: NANA | March 19, 2009 07:04 PM
Welcome home. You could always call me no matter what.
Posted by: Huang Jean | March 19, 2009 10:29 PM
謝謝風，Nana，Jean．
我是還好啦，會把你們溫暖的心意轉給我們家的另一個人．
Posted by: lotuslee | March 19, 2009 11:48 PM
請跟他說，如果在同一個城市，我吃飯玩樂一定會找他跟你一起的:P
Posted by: 聚水藏風 | March 20, 2009 12:35 AM
保重啦！
Posted by: 熊熊 | March 20, 2009 12:58 AM
寫得真好~ 動人心弦。
Posted by: lsk | March 20, 2009 01:31 PM
請多保重。
我也覺得寫得真好，雖然不太確定逆旅是什麼意思。
Posted by: hayashi | March 20, 2009 08:05 PM
謝謝。
字典上逆旅就是旅館的意思。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中的逆旅應該是住宅。
不過太久沒讀古文了，我的認知可能有誤。
Posted by: lotuslee | March 20, 2009 09:44 PM
又查證了一下, 逆旅應該就是客舍, 旅館.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一個 "逆", 但是蠻喜歡這個字, 有反搠本源的感覺, 所以就用了. 希望沒有給人掉書袋的感覺.
Posted by: lotuslee | March 20, 2009 11:59 PM
一邊讀著，一邊想起上次回台南的心情告別之旅
一個地方一個方走著
在已經完全不同景象的以前住過、有著各種回憶的住居門口
清楚的知道
故鄉早已經是異鄉
當然那種情緒和Lotus是不同的
因為城市和國家的意義終究無法相比
（國家有更深的牽絆，不會斷絕
城市的挪移會是一種悵然的失落
或者反而更沈重
……）
不過
大概可以體會Lotus行文的心情
希望您下次回來
是明亮的心情
如果可能，希望我有機會安靜陪您走走一些地方
Posted by: 武藏野 | March 21, 2009 03:56 AM
還鄉不易, 告別不易
多保重
Posted by: Just Drop By | March 21, 2009 11:25 AM
謝謝熊熊,仕凱,hayashi,just drop by和武藏野.
在台北活了那麼多年,活動範圍大約在公館,忠孝商圈和大安區. 這次拜換旅館之賜,我發現自己其實連台北市都不熟呢.下次回去如果時間許可,一定會找武藏野去走走路的.
Posted by: lotuslee | March 21, 2009 12:35 PM
很深很深的喟歎。
令人讚嘆的文，
昨晚看了，說不出來，直到今天才能回。
Posted by: 森 | March 22, 2009 05:13 AM
向您和家人致意
昨天和大美女去看送行者
戲結束後我們仍安坐位子上聊聊當初家人面對二姐生死交關時的心情
願只願姐姐能在先到彼岸的祖母、母親身邊再次得到疼惜
Posted by: 橘子 | March 22, 2009 11:04 PM
真巧，昨天才拿到送行者的影片，準備這兩天有空來看。
經過幾次親人的過世，對台北市立殯儀館很感冒，不同宗教擠成一團，弄得莊嚴的告別式像秀場一樣，更別說還要趕場了。
唯一的好處是經此一亂，悲傷的情緒消減許多，看著和尚道士牧師各顯神通，頗有觀賞荒謬喜劇的感覺。
Posted by: lotuslee | March 23, 2009 05:27 PM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1)。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2)，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3)。
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4)。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5)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6)。吾人詠歌，獨慚康樂(7)。幽賞未已，高談轉清(8)。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9)。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斗數(10)
我很喜歡李白的這篇 也曾對著逆旅二字發呆
上次網聚剛好堂弟過世 回到出生的老家＜兩個弟弟都不是在那出生的＞也只剩停車場
Posted by: @KIRA | April 1, 2009 10:44 PM
旅程結束，說的很輕快，我卻覺得好沉重。
看送行者了，很難過的看完，在臺灣一直看到預告，始終沒有勇氣走進電影院，在北京看了，還好有人一直拍拍我的背，覺得還有家的感覺。
Posted by: Leo | April 29, 2009 09:07 AM
Leo:
希望能早點見到那個讓你感覺「回家」的人，這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啊．
Posted by: lotuslee | April 30, 2009 10:30 PM
一別都門三改火
天涯踏盡紅塵
依然一笑作春溫
無波真古井 有結是春筠
惆悵孤帆連夜發
送行淡月微雲
尊前不用翠眉顰
人生如逆旅 我亦是行人
東坡 臨江仙
Posted by: dragonshaw | April 1, 2011 12:57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