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iPhone Craze | 主頁 | 季節之歌:九月 »

The Make of A Writer

不知為什麼,最近接連看了二本書,都是小說家的回憶錄文體。


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

喬治歐威爾所寫。小時候讀過歐威爾的一九八四和動物農莊,對於一九八四的印象尤其深刻
一九八四中灰暗的未來世界,讓我第一次思索「社會安全秩序」與「個人自由尊嚴」孰輕孰重。故事裡代表集權政府的老大哥,更成為後來許多科幻小說的濫觴。

歐威爾在印度出生,在英國上的是著名的伊頓公學,然而家境供不起他去上牛津劍橋,畢業後曾到緬甸擔任殖民地警察。 他的書 “Burmese Days” 描述大英帝國在殖民地逐漸死亡的過程,也很值得一讀。

從緬甸回來,歐威爾為了寫作遠赴巴黎,盤纏用盡,連廉價旅館都住不起,非得到餐館洗碗打雜,一天工作十七個小時才勉強養活自己。回到英國後,因為預定的工作機會延遲,身無分文的他甚至加入了流浪漢的行列。

看過批判而冷冽的一九八四,很難想像歐威爾本人是個不拘小節,充滿幽默感的人物。聽他娓娓道出倫敦巴黎的中下階級,就像看遊記一樣有趣。書中還敘述了如何在巴黎用最少的錢度過一周,如何把衣服送進當舖而不讓房東起疑;又如何為了幾片麵包和免費住宿,每天步行十幾英里從一個收容所走到另一個收容所。
 
儘管身處貧窮之中,歐威爾並不引以為恥,反而不時跳出來觀察週遭的環境和人物,某個章節還收集了當時倫敦流浪漢間流行的詛咒和俚語。在歐威爾的筆下,大多數流浪漢就和一般人一樣,並非大家想像中的惡棍或懶鬼,只不過被貧窮飢餓腐蝕了精神氣力,而社會大眾的觀點和法律制度,更讓他們難以回到正常的生活。

書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對貧窮的描述,剛開始還努力維持體面,然而當盡衣物
斯文掃地,餓了幾天以後,終於到達除了明天能否吃飽以外,完全不把未來放在心上的「解放」境界。

另一段敘述他和一大群流浪漢們接受教堂施捨,吃飽喝足後卻並不心存感激,反而在餐後做禮拜時大搗其蛋:

我覺得這個場景很有意思…一個人接受施捨的同時也憎恨施予的人 --- 這是人類的天性;當背後有五十一百個同伴支援的時候,他就會表現出來。」

很喜歡歐威爾不亢不卑的豁達,以及文中隨時可見的幽默感:不是拿別人當笑柄的那種幽默感,而是超脫了自憐自艾,仍舊保持頭腦清醒,
興致盎然面對世界的態度。

就像書中他所遇到在人行道上畫畫乞討的流浪漢,雖然一窮二白,跛腿疾病接踵而來,卻仍舊怡然自得:「晚上我經常在外面看流星。星星就像一場免費表演…只要確定方向,不管是貧是富,還是可以過一樣的生活,保有自己的想法。只要對自己說:『在這裡,我是個自由的人』
他拍拍自己的前額

當然對歐威爾來說,洗碗工流浪漢都只是暫時的經驗,並不像大多數沒有希望又看不見未來的窮苦大眾。我甚至懷疑他也許是刻意讓自己去體驗所謂的赤貧階級。為了寫作,也為一向堅持的社會主義。

另一位作家海明威就大不相同。雖然
同一時期海明威也在巴黎挨餓,但是不曾像歐威爾一樣去餐廳打工或當流浪漢。原因之一是海明威當時已有妻小,但我想和英美二國的不同教養也有點關係。在當時階級分明的英國社會中,像歐威爾這樣的紳士深入下層社會,多少帶著點反叛的姿態,而美國人就沒有這種社會包袱,也不需要這樣的姿態。

反映在文字上,海明威更加精簡銳利,而歐威爾則多了英式的幽默感,社會主義者的批判和自覺,再加上對庶民生活的強烈興趣。

二位年紀只差四歲的的文學巨擘,後來都因為不切實際的浪漫理想,跑去參加西班牙內戰。1950年歐威爾因肺病死去,而十一年後海明威以一顆子彈,快速地了結自己的生命。



What I Talk About When I Talk About Running

很囉唆的標題。據說是為了向另一位作家Raymond Carver致敬。

這是一本村上春樹有關跑步的書,我看的是英譯,不知道是否有中文譯本。這本書不僅關於跑步,也說了不少有關寫作的事,可說是村上春樹做為一個作家和跑者的自傳。

村上春樹是個熱愛跑步的人,而且不只是一般嗜好,而是每週跑四五十英哩,每年至少參加一次馬拉松的嚴苛訓練。

跑步是種獨自一人,不需要和別人一起才能練習的運動,恰好符合村上的個性與喜好。而更重要的,這也是他想長期維持作家生涯,靠體能鍛鍊來集中精神保持紀律的方式。寫作也是孤獨的活動,因此村上春樹的跑步和寫作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這是我第一次讀村上春樹的英文譯本。村上的文風不似海明威與歐威爾的簡潔,但是也有一點共同之處:就是直接明瞭,不在文字上玩遊戲。也正因為這個緣故,村上春樹的小說經過翻譯以後,還能夠保有大部分的意象。然而這次讀英文譯本,感覺卻和以前讀台版賴明珠的翻譯有點不同。不確定哪一個版本比較接近原文。

書中有許多跑馬拉松的實際經驗談,還有村上在跑步中所體會的大小事情。然而對身為讀者的我而言,這本書的重要之處在於:多年來百思不解的問題,在這裡終於找到了答案。

村上春樹原本只是保持每天固定跑步的習慣,後來更進一步挑戰自己,從參加馬拉松開始,一直到近年來他所熱衷的三項全能(游泳,自行車,跑步),每一項訓練都需要花費許多時間,以及更多的
決心毅力。

以前讀村上小說時得來的印象,他是個喜歡獨處,滿腦子不合群想法,非典型的日本人。然而這本書卻讓我瞥見村上非常日本的一面:做什麼事都要講求完美的「達人」精神。以前那個隨興所至,靠著直覺過活的虛無青年,已經轉變成一個頭上綁著「必勝」布條,眼睛望著終點目標的堅毅大叔。

也許村上從跑步中獲得了許多,然而他近期的作品也失去了魔術般清澄的特質。對我而言,沒有了這些特質,他的作品就不再有趣,只徒然留下努力鍛鍊的痕跡而已。套一句村上式的說法就是:失去了某種「具有決定性的東西」。

雖然村上極力說明自己生性頑固,從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卻似乎相當在意在讀者心目中的形象?以至於在這本書中費盡口舌來解釋自己跑步的種種理由。彷彿
電視節目接受訪問,對著一群假想觀眾宣稱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一章的標題甚至是「一直(跑或寫?)到我死」(Till I Die),看得我打了個冷戰。我尊敬努力不懈的人,但和把這件事拿來說個不停,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歐威爾在 “Why I Write” 中寫道:「所有的作家都虛榮自私而懶惰。他們心底深藏的寫作動機,是個不可解的謎。」

當村上春樹一本正經地把謎底揭開,我也終於了解,為什麼再無法從他的小說裡獲得感動的原因。

 

紐約時報書評

Comments

寫完以後才發現紐約時報的書評.

書評對文字的批評可能不太公平,評論者大概沒讀過幾本日文小說.書中重覆使用的 "pretty (相當)"和"sort of (某種)"等詞彙,和日文文法的間接性有很大的關係. 在這點上英文譯者和編輯要負很大的責任. 

當然村上本來也有點絮絮叨叨.而我,一個長期的村上讀者,老早被他的文字洗腦而不自知了. :-)

我約一兩年前第一次讀《一九八四》,感覺像場大地震,那種寒冷的感覺不下於讀血腥殘忍的中國古代歷史。

同時也被他優美的筆調和詩意打動,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天才文學家,非常的敏銳,才能有先知般的預言。

牠那麼年輕就死了,雖然文學上我認為是沒有遺憾(他已經留下不朽傑作),但還是覺得可惜。

關於現在的村樹,我想,寫作到後來,對未來是不是會越來越好奇?所以拚命的健身,維持自己的健康壽命,以驗證自己知覺的未來?

一九八四是歐威爾死前一年出版的。他曾說如果不是快死了,這本小說大概不會這麼灰暗。

在那個時代,身爲社會主義者已經不受歡迎了,他還寫書來反對集權共產,兩面不討好,需要很大的勇氣。

據我所知
中譯本早已翻譯中(或已經譯好了)
不過時報有他們的出版策略
常常譯稿會壓一段時間再出版

我個人倒是覺得
作家在不同年齡的作品中會出現不同的東西
春樹先生也是
他近期的作品有另一些東西
(在這裡也無法細說)
但他的早期讀者
通常比較在意那些「不再出現」的質素
多少覺得悵悵
其實不妨去發掘要到這個年齡才能淬練得出來的東西
(我也一直很小心的注意
他是否有太被「責任」影響的比重傾斜的問題)

還是很期待他正在寫的長篇
明年是他寫作30年
以及即將步入六十歲
不知這部作品會呈現甚麼面貌

寫的時候在想:武藏野一定會上來留言:》

作品一定會隨着作家的年齡而有所轉變,作家透過作品宣揚理念也是理所當然(否則他們在做什麼呢?)所以我並不是不能接受作家的改變。

只能說村上轉變的方向,漸漸走出了我所欣賞的範圍。
或者是我自己走出了村上的影響範圍吧。

對這樣的結果覺得惋惜,也一直想再試試,當村上出下一部小說,大概還是會買來讀的。

如果有人對歐威爾的小說有興趣,網上可閱讀他的短篇"Shooting An Elephant",取自他在緬甸的經歷.

http://www.online-literature.com/orwell/887/

>或者是我自己走出了村上的影響範圍吧。
這句我倒沒想過....

謝謝供應短篇網址
我昨天想去借動物農莊
結果借成《紅字》霍桑...orz...

> 以前讀村上小說時得來的印象,他是個喜歡獨處,滿腦子不合群想法,非典型的日本人。然而這本書卻讓我瞥見村上非常日本的一面:做什麼事都要講求完美的「達人」精神。以前那個隨興所至,靠著直覺過活的虛無青年,已經轉變成一個頭上綁著「必勝」布條,眼睛望著終點目標的堅毅大叔。

我在想,小說中的人物有時候或許是作家的心理投射。
據我極為有限和片斷的了解,村上向來都是兢兢業業的(如果我說錯的話,煩請武藏野指正),跟書中的"隨興所至"的主角是有些不同的。

根據[聽見百分之百的村上春樹]一書,他早期小說(挪威森林和國境之南等等)的情節,許多都採自個人經歷. 所以我猜想年輕的村上和書中主角重疊的部分應該頗大.

不過我把小說角色和作者混為一談的確是不太妥當. 重要的是作品所傳達的事情, 至於他個人喜歡這個或討厭那個,只能算一種滿足痴心讀者的八卦消息吧.

我記得「そうだ、村上さんに聞いてみよう」中有讀者問類似的問題,村上的回答是那些人也都是他。大致意思是這樣,得查原文才知道那時他是怎麼說。

所以說寫小說有它有趣的一面,可以創造出來跟現實的自己不一樣的分身,讓那些分身過不一樣的生活。演戲也是這樣。

我的感覺也是如此
無論怎樣的角色
能深入又感動人的角色,會有很強大的自我主張在裡面

但並不是說作家本身也非作過小說角色做過的事情

不知哪個作家說過這個笑話(我以前好像跟大家說過)
說他父執輩、某個不錯的世交長輩寫了小說出版
然後作家之父(也是個作家)就拚命的鼓勵他再寫
結果老先生說他太太一口咬定他是裡面那個男主角
但書裡的女主角是誰?
太太為此哭鬧....他再也不敢寫了...

對了,差點忘了,來這裡祝 lotuslee和家人
中秋愉快

謝謝篤子.

也祝大家中秋節快樂.

修正一下:
村上向來都是兢兢業業的,我指的是他成年以後。
他學生時代好像有些混。

也祝 lotus闔家中秋節快樂。

你提到的這兩本書我都看了一部分。

"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英文版)看了一半就還給圖書館了,沒有看完的意願。

村上的書講的是現代,感覺上不是那麼遙遠,比較看得下去,但我看日文的速度很慢,村上又非常會碎唸,我想在歸還期限之前大概是看不完了,那也就算了。
他裡面用了不少外來語,我不免會想:難道讀者都能理解這些詞彙的意思嗎?例如drastic。且這些詞彙用片假名拼出來的發音跟原來有出入。

>雖然村上極力說明自己生性頑固,從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卻似乎相當在意在讀者心目中的形象?以至於在這本書中費盡口舌來解釋自己跑步的種種理由。彷彿上電視節目接受訪問,對著一群假想觀眾宣稱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就像你說的,有時候我覺得村上有些「矛盾」(不知道「矛盾」是不是合適的字眼)。
他喜歡自己一人,但又對廣大讀者碎唸到不行。且他說他的性格是不為人所喜的,似乎完全忽視讀者對他作品的支持及他收到的眾多來信。雖說作品和作家本人未必畫上等號,但「そうだ、村上さんに聞いてみよう」裏那些跟作品無關的問題,讓我覺得不為人喜的說法沒什麼根據。

還有一點是:
村上提到自己是有缺陷不完美的人,但這世界上誰真的是完美的呢?
我個人感覺是,他對自己有個形象,這個形象是比較酷的,所以常拿出來講,包括這個有缺陷在內。

他有一篇短篇小說,就給人"完美"的兩人主角不酷的印象,而故事裏的這兩人其實並不完美,我不知道這是反諷還是什麼,但讀起來就覺得被歸類為"完美"的兩人有些冤。
P.S. 我個人相當喜歡這篇小說,不過是為了不同的理由。

哇好長的留言. 晚點再回.

hayashi:

看不下Orwell表示你太年輕了. :-)

我不喜歡村上這本書的主要原因,大概也就是作者在書中喋喋不休,努力營造某種看似孤僻實則沾沾自喜的形象. 如果這是小說角色的自我陶醉,還可說是成功的諷刺,但是作為一本自傳就有點奇怪.

這樣說好了,村上跑步書裡充滿了我是如何如何,我這樣想我又那樣覺得的宣言. 而Orwell則根本不在意別人覺得他"本人"是怎樣,只不過訴說他的經歷,讓讀者和他站在同一高度觀察世界,然後自行體會到他所要表達的事情.

對我而言,後者要有趣多了.

lotus,

> 大概也就是作者在書中喋喋不休,努力營造某種看似孤僻實則沾沾自喜的形象

我也多少這麼覺得,這樣反而不是那麼酷。

我覺得這篇專訪寫得很好:
http://www.readingtimes.com.tw/AUTHORS/LILL/diary/2005-0217-2.htm

hayashi:

不好意思把你的留言擱置了二天.
因為垃圾留言太多,我對包含url的留言設定成自動篩選.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