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tus In Wonderland: 白色恐懼

我在這個地方, 已經站了好幾分鐘.

這是一個小山坡, 向上看是坡後茂盛的松林, 向下看則是一大片雪地, 盡頭是一棟木屋, 屋前隱約可見有人走動. 雪地白得耀眼, 就像個純潔柔軟的美夢. 但是對踩在滑雪板上的我而言, 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恐怖陷阱.

這是滑雪道中最後一個, 也是最長的一個下坡. 坡地其實不算陡峭, 距離也不遠, 但是白色卻有放大的作用, 讓木屋看來遙不可及. 我用手杖的尖端深深刺入雪中, 努力和地心引力奮鬥, 不讓自己順著腳下的斜坡滑出, 然而在夾帶著冰粒的寒風吹拂下, 兩腳發軟, 眼看越來越支撐不住.

就這樣不上不下僵持著, 長久在雪中站著不動, 剛才因大量運動所產生的汗水已經冷卻, 讓我開始有涼颼颼的感覺. 然而說什麼也沒有勇氣放開抵住地面的棍子, 讓自己順勢下滑. 剛剛才下去的同伴正在坡底大力揮手, 顯然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我對自己說: “滑下去就是了, 大不了摔一交, 又不是沒有摔過” 剛才在同一個地方, 想也沒想就俯衝而下, 結果在接近坡底的地方整個人趴在地上. 雖然摔得很難看, 但是由於雪地的緩衝, 老實說並不痛. 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 心裡還想著: “再一次就OK了”.

然而當我再度站在坡頂, 恐懼就像眼前的純白雪地一樣, 忽然膨脹到超越理性的程度.

雪地似乎平滑光潔, 但是仔細地看, 地上卻有許多道白色的痕跡, 有些是機器壓成的軌道, 有些則是滑雪者所留下, 最後卻殊途同歸, 直直通往坡底木屋. 我睜大眼睛, 想找出一條最平緩的道路, 眼前的白色卻越看越深, 越看越遠, 彷彿在其中看見自己沒有止境的墜落…

我從小就有點懼高, 在公園的防空洞爬上爬下, 別的小朋友一躍而下的高度, 我總是要手腳並用, 以狗爬式之姿慢慢爬下來.

到了北國以後, 對多數人喜歡的高山滑雪(Downhill skiing)避之唯恐不及, 在偶然的機會中接觸到越野滑雪(Cross –country skiing)以後, 卻對這項運動一見鍾情.

越野滑雪起始於北歐, 又被稱為斯堪地那維亞式滑雪. 比起緊張刺激的高山滑雪, 越野滑雪看似緩和但更耗費體力. 上坡沒有纜車可搭, 非得使用自己的雙腳一步步走上去, 雖然也能享受到短暫下滑的樂趣, 但是大部分時間都在 “走路”, 說穿了, 就是穿著滑雪板爬山. 走路的時候不只腳動, 手臂也得大幅擺動以增加動力, 上陡坡時為避免後滑, 更要外八字學起 “鴨子走路” (duck walk), 比起單純的爬山更加累人.

高山滑雪追求速度與刺激, 居高臨下, 通常在有纜車的滑雪場才能進行, 越野滑雪則不需特別的場地, 只要是積雪的公園平地均無不可. 在這裡出沒的人, 也和擠滿年輕人的高山滑雪場不一樣, 有許多中年以上的歐吉桑歐巴桑, 因為它比較緩和, 快慢隨意, 適合各種年齡同樂的緣故. 滑雪場中還見到不少年輕父母, 把幼兒放在小雪橇上, 自己充當拉橇的麋鹿, 在山坡上一前一後滑行的模樣非常可愛.

我最喜歡的, 則是揮汗如雨前行之際, 停下來喘口氣, 站在路邊看雪花從松枝上無聲墜落. 最後精疲力竭回到基地, 還可以擠在木屋裡大口喝碗熱湯, 讓人從胃裡一直暖到心底.

大家都說小孩子滑雪學得最快, 一方面他們身體的重心低, 彈性和反應力都比較好, 更重要的是, 小孩摔跤是家常便飯, 心中沒有 “萬一摔下去怎麼辦” 的顧慮, 摔痛了哭兩聲, 拍拍屁股起來又是一條好漢, 他們是遠比我要勇敢的族類.

謹慎行事也許是一種美德, 但是如果事事都要在控制之下才敢去做, 是到達不了任何地方的.

在寒風中待了五分鐘, 我還是讓自己滑了下去. 隨著下滑的速度越來越快, 在緊張中又有種奇異的快感, 那是一種混合著打敗了恐懼的勝利, 還有豁出去放手一搏的痛快. 我強迫自己不去思考跌倒的可能, 努力保持平衡並運用剛才學來的法子減緩速度, 混亂之中, 反而沒有時間去害怕了.

十秒鐘後, 終於在撞到木屋之前停了下來, 而且還不可思議地保持直立的姿勢. 雪地裡一位牽著小孩的阿嬤, 神色僵硬從我面前閃身而過, 大概被這種笨拙無比的 “空降” 嚇了一跳吧?

天色漸暗, 又下起雨來, 白色的山坡在一片冰雨所形成的薄霧中若隱若現, 剛才完全佔據了我的恐懼, 也逐漸泯滅於無形. 那恐懼的本質究竟是什麼呢? 是那片讓我喪失了距離感的雪地? 害怕失去對未來的控制? 還是出於我自己對於恐懼的想像?

我一邊想著, 一邊卸下滑雪板朝木屋走去. 至於明天一定會出現的腰酸背痛, 就完全是另一個層次的問題了.